砚海禅渡—（1）

砚海禅渡---笔墨禅悟

笔墨禅悟（一）
一、用笔之正与戒
临池摹写，心神守一，务戒心有旁骛，不能清心静虑，心既不清，欲念生而思绪杂。内心乱而无法控腕，毫端则不显定力。心定则腕定，腕定则笔定，笔定则颖锋凝，颖锋凝则中锋吐墨，唯中锋行笔能力透纸背，能迟能速，有徐有疾。迟留方有屋漏痕之效，盖取每进有阻之意。疾迅方见气势飞动，能见折钗股之功，盖取苍劲遒逸之态。用笔宜有以下十戒。
一戒，心不静而意繁。二戒，腕不正而笔揠。三戒，锋不凝而颖散。四戒，疾而不能留。五戒，迟而不能疾。六戒，毫铺而颖不立，一味柔软拖沓。七戒，颖尖而无顿挫有姿无态。八戒，平入平出如柳叶漂潭，乏逡巡逆转之机。九戒，缠绕不休，一无节律。十戒，笔断意连形如布算接骨，失一贯之气。
至于蜂腰、鹤膝、鼠尾、钉头之病前人多有赘述。学者自当戒之。
一笔兼有刚柔，能显造化万变之态。管直而中空，执握运转方能随心所欲。毫软而八面出锋，纵横点簇方可妙造自然之理。一阴一阳谓之道，以阳刚之管运阴柔之毫实需腕力纯熟。腕力纯熟需心能使腕，心手双畅。易经八卦：以点线含盖万物，一画阳两点为阴，能穷万有之理，国人造笔，不失阴阳相合相生之机。五行变化自在其中矣。
执笔临帖，布纸摹画，心中宜澄空无执。心明如镜而帖画自现机巧。若临欧而心存颜，摹倪迂而意在子久，则心迷在我，笔墨自然不能随形就形随意着意。创作时须胸中有画而不执着于画，对境而又能离境。既不能心中一片虚空，若如此，何景相能现于笔端；也不能心中执着于完整图形，若如此，笔端自乏生机妙趣。《心经》云：空即是色，色即是空，空不异色，色不异空。唯大达之人，方能悟此中深意。万物一理，画家施展笔墨，也宜深入禅理，悟解禅机，不然，风炎日燥，机趣全无，纵涂泽百丈，亦不脱俗尘污气。
执笔中锋，方见遒劲，唯用笔有法度，书画方可入鉴家之目。精熟中锋之法方可在纵横使转之处圆显巧妙难求之趣。精通执运之理，在点划勾勒之时，方能有可遇不可求之神韵。竹管常空，内有万理，万理一宗，中锋是运。毫端吐墨，内藏万机，万机同化，湿燥相生。草木刚健娥娜，山石苍润浑厚，唯在用笔腕正，吐墨万毫齐力。以刚健之管运娥娜之毫，草木风致齐生，山石肌理毕现。
用墨依于用笔，非用笔法正理通，墨法不显。墨分浓淡湿干，唯赖中锋用笔，方能韵趣陡生。一味描涂，则墨浮纸表，不见笔致。恰如覆水难收，一旦淹留泛滥，则污渍不见笔法。盖中锋吐墨，用笔着力，纵墨湿水饱，纸上墨韵尤依笔迹，可显层次。浑厚中可见轻重疾徐之意味。枯笔淡墨，中锋点簇运转，苍而能润，益见清华。纸白墨黑，万物形焉。实而能虚，空有相生，方见神韵。
盖一幅画，依笔迹墨韵而成。无墨则一片虚空，无虚空则一片墨黑。知白守墨，方能成画。一张白纸，恰如禅家心境，一尘不染，但若执着于虚空，则寂寂无有生机，一笔落处，墨韵生焉。亦不能执着于物象，执着于物象则心笔受制，难达心意自由无碍的本性。唯空中之实，实中之空，相生相映，方显生机妙趣。
处往往密不透风，盖显浑厚融溶之意；笔减处往往疏可走马，盖显空灵野逸之气。笔繁处意不繁，盖物象为一而实有，笔减处意不减，盖物象杂而中空。唯大家作画，能繁中求繁，减中求减，空有相生，虚实相间，既不执着于繁而因繁就繁，弥天弥地，也不能执着于减而因简就简，物态不清。石涛繁处，八大简处可臻极致。盖石涛用繁笔显内心空寂，八大用简处疏通内心之块垒。
虚实并非大白大黑之相间相伴相生。一笔之中，往往有实有虚；浓淡相破。浓墨为实，淡墨为虚。水白天空，至虚也，然一幅佳构，能使白不空虚，势有云霭雾气充实流动于其间而生生不息；繁林石壁，至实也，然有苍崖流泉以实当虚。山奔有势，石走有序，以静为动；溪泉跳涧，林木拂风，不见人影，此谓以动为静。动静虚实，相待相依，相对相生，全依笔墨。笔墨之中，笔动墨静，实笔往往藏于虚墨之中，实墨时时出于虚笔之外。万千变化，唯造物者能工；机参造化，唯达人方能悟得。笔管刚直而中空，实中有虚，故能使转灵活；笔毫湿软而灵动，柔中有刚，故能疾徐苍润。腕力非蛮力也，腕力亦非控笔之力，而指执管运毫之力。毫柔而难驯，锋软而难驭。非经十数年朝磨夕研，春临秋摹，难以运全身之力于臂，施一臂之力于腕，倾一腕之力在管，凝一管之力在毫，吐一毫之力在颖。书画同源，盖先民始以画为字，以形传意。约定俗成，字渐离形。然用笔之法千古不易，运墨之法与时俱新。用笔中锋为正，侧锋为副，篆籀笔法，中锋渐进，积点成画，最为正宗。隶书蚕头燕尾，中锋为骨，侧锋取妍，始开变化之端。章简便而古雅，草狂纵而俊逸，楷端方而严整，唯行书可谓集大成于一身。然中锋不易之理，最为核心。做画者必通书，书法实画法之基础也。余作画，往往以篆作树枝干，以草法做草木纷披之状，以隶法做山石纹理，近水轻波。读古人画，可谓笔笔坚实，无非书法。
墨法依于笔法。用笔纯正，用墨精良，方能见笔见墨，分明而又融合，浑厚而又清刚。以心为师，心正则笔正，以笔为将，笔严则墨整。墨随笔而施，笔不倒毫，兵不倒戈。则一将生而众兵生，一将残众兵散。笔为将而墨为兵。笔有智信仁勇严，墨有整散精懒怯。树木枝叶繁疏，山石显隐，溪泉行止，可见笔之智焉；中锋用笔，万毫齐力，行所当行，止所当止，可见笔之信焉；凝毫吐墨，裹颖蕴藉，回还反顾，迂徐进退，可见笔之仁也；迅疾遒健，造险出奇，抑扬顿挫，可见笔之勇焉；线条凝练，笔痕清洁，刚健娥娜，可见其严焉。笔立其界，墨显阴阳，一笔生而众笔随。先笔为将，后笔为兵。进退守一成笔墨之阵，可见墨之整焉；一笔立焉，众点蚁聚，或三五成簇，或百千相叠，或离群一鹤，或星耀夜空，可见墨之散也；然佳者如李广用兵，形散而神不散也。墨分浓淡，以笔为将，中浓而外淡，或浓以淡破，或淡以浓破，或淡墨相积，层层深厚，渍之以水，或焦点醒神，墨之精到处蕴含其中矣；懒墨者，用笔轻点慢行，待墨自然渲开，自由成形之谓也；怯墨或谓惜墨，不得以而慎用之。墨汁为兵，懒者怯者亦可用也，不然，不显层次级差。一幅画中，往往在山头水滨，凝神用之，可增神韵。
二、用墨之正与戒
笔有十戒，墨亦有不可为者。一戒混浊不清，用水无度，泛滥成灾，一片污浊，不见笔触。二戒，涂抹不见浑厚，不显物象，如败纸糊墙，欲伪装而益显其弊。三戒，不守古法，枉填俗物，以求奇迹。四戒，一味拓染，刻意制作，枉求肌理，漫设云霞，可惊俗人之眼，难入鉴家之目。五戒，用墨单一，一味枯淡，满纸灰色，不但笔迹全无而且神韵全失。六戒，胆大手劣。乱用大块黑墨，落纸便成死象，或乱用大块淡墨，入纸变成补衲死蛇。七戒，无墨，不通以笔运墨之法，单线层叠，不见明暗格调变化。山水有形无质，只见轮廓，不见树木葳蕤，山川浑厚，溪泉潺湲，云气婉约。八戒，浓淡轻重枯湿随处施放，看似极熟，实为极生，没有主调，不见层次，有违主次之法，了无神趣，一团乱象，山如堆草，水似铺麻。一无可赏。九戒，破墨无时，浓淡不能融合一气，前笔淡而干透，后笔浓而难破。如秋蝇在墙，粗线缝衣。不能浓淡相合，干湿相济。十戒，积墨无法，积墨有干积有湿积，干者，前后墨色深浅宜相近，湿积后墨重而前墨浅，积中有破，破中有积，方为高人手法。得法者虽积十数遍，画面亦不显污浊，失法者一二遍即显脏乱秽暗之气。积墨亦全在用笔，用笔得法，吐墨有度，方得见浑厚华滋之象，黄宾虹老对此最精，已入墨禅之境。
用墨最忌不讲笔法，一味以涂泽为工。不用腕力运毫使墨，墨不入纸，浮于纸表，浸淹无形，殊无风致。大小墨点，相积相破，笔笔可见笔根，既分明又不分明，斯为上上用墨。用笔用墨，既不要执着于笔笔分明，又不要执着于笔笔融洽。既不能执着于笔法，也不能执着于墨法，不执着于笔墨之法，也不离于笔墨之法。不拘成法，不失常法，方为至法。
笔法墨法，精熟于腕底，了然于心。日夜研求，笔耕不辍，积十数年之功者自然而然。有成法于胸中，蓄潜能于腕上。方可心手双畅，写成山河，涂就风雨。然临字作画之时，又不要心存一法，处处讲求，拘腕束手，不能随心所欲。笔法墨法须先内化为自我的潜意识，一旦临纸施墨放笔，则不求法而法备，不拘于法而法常在其中矣。方可泯法度于笔墨纵横之内，造奇境于笔痕墨迹之外。得心应手四字，最为难求。既有上上心得，又能随意应手而出，造化心源一时具忘。丘壑随手而生，何暇思想笔法墨法。李白作诗，后人评为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”。大名家书画，亦可妙造自然。
三、笔墨之定与慧
笔墨有戒。戒后能定，定在而慧生焉
法定而笔慧生。先贤有屋漏痕，折钗股，锥画沙，印印泥等种种比喻，皆为上等笔法。屋漏痕指用笔能积点成画，能因迟就迟，留住笔墨。锥画沙，指笔走中锋，用力均匀，有笔如锥，能力透纸背，入木三分。笔墨留在纸上能凝住气韵，兀显圆润。折钗股，指用笔转折，要遒劲有力，不得枉生圭角，要骨力洞达，筋脉强韧。不得如飘风吹草，疲软无形。印印泥，指墨留纸上，须万毫齐力。中锋如绵中裹铁，如印如拓，绝不虚浮。先贤于笔法多有著述，余以为万千笔法，存乎一腕，中锋为正，篆隶为工。依此为主，辅以顺逆徐疾之变，则奇正生焉，笔法因之而定。
笔法定则笔慧生。何为笔慧。一笔之中，蕴万千变化，放笔施墨，或苍或润，或浓或淡，或徐或疾，或实或虚，或侧或正，或逆或顺，因物象形，墨不滞于笔，笔不滞于腕，腕不滞于心，则逸笔生焉，神韵备焉。妙笔生慧，慧生于心而形于纸，始终不离用笔用墨之戒与定。
笔有笔性，墨有墨性。笔性为刚柔相济，柔而能刚，刚中有柔，刚柔一体则万化生焉，用笔虽执管运腕，然刚柔之机却在毫端。毫软锋长，殊难控制，然，中锋挥运之时，或刚劲坚实，或娥娜遒逸，或迟留有度，或迅疾有节。实可得五行之秀气，秉阴阳之纯精，雅性高奇，识量冲远。笔之性，以柔而成刚。老子弱之胜强，柔能克刚之理，实可为国人毛笔定义。而苍润之效以墨之浓淡干枯为体，运笔迟速徐疾为用。而以柔为体，以刚为用的毛笔才是苍润的最好基础。墨性为水火相济，千秋老松，燃而成火，火生油烟，和水成墨。墨有火性，故能燥能枯能苍；墨有水性，故能渲能湿能润。天地在乎阴阳。笔有阴阳，万物生乎五行，墨有五形，笔筒中空而外坚，阴阳在乎其中，笔毫柔而能刚，阴阳不离须臾。墨为火生之土与金生之水，而松为巨木为之根，故五行备焉。苍然成画，干裂秋风者，金之形；润然生神，如含春雨者，水之形；苍润相破，干湿相融，土之形；苍干遒枝，润叶枯根，木之形；苍崖落照，林麓朝晖，火之形。五行相克相生，则万物自然灿烂于纸上笔端。
不执着于阴阳之分，不执着于刚柔之判，不执着于相克相生，以一心圆融之智，照见大千。随手挥运之际，随心而化，无空无色之纸上，顿现虚空万里，五色斑斓，无色不显空，无色即无空，无空不显色，无空何谓色，空不异色，风云雾气存焉，色不异空，万物随时而化。
四、笔墨忌贪嗔痴
凡用笔用墨，绝不可贪。用笔贪，是指笔繁而意乱，线条杂而无章，满纸纵横之气，看似气势强悍实则物象不明。用墨贪，是指大块用墨，满纸乌烟瘴气，欲求意韵而不得，愈求浑厚而愈显单薄，如黑灰污纸，涂泥上墙，不见墨韵。贪用笔者，企图以笔而代墨，贪用墨者，枉思以墨而代笔。实则笔体墨用，无笔岂能运墨，无墨岂能显笔。笔墨相生，方见韵致。用墨佳者，虽积十数遍，犹可见用笔之法；用笔佳者，虽千丝万缕，每一笔中墨韵齐备。不生贪心，自无贪相。抑或雅兴正浓，用笔纷披，虽则用笔繁复，因贪意不存，纸上自不显贪相。时有墨点攒簇，层层深厚，山头密林，随墨而生，不露贪相，翻生浑厚华滋之韵。总之，笔酣墨畅之时，一气呵成，笔繁墨簇，亦不见贪。不贪笔功，不贪墨法于心者，贪相不生。执着于笔功墨法者不贪而贪。随心化物者，贪而不贪，画者之心性系之。
也不能执着于不贪，无笔墨功法，何以显千般物象，万变境界。需笔繁者，因繁就繁，虽笔痕满纸，然观者不见一笔，唯见物象。是谓善用繁笔者。需墨功者，允功允能，虽墨点拥塞，浓淡频积，然观者不见墨象，唯见浑厚。是谓善用墨者。若心生不贪之意，则用笔用墨立现拘束，无法以自由心性驱笔遣墨，纸上何可见淋漓气势。不执着于笔法墨功，亦不执着于离笔离墨。万化生于心，心性不贪则笔繁墨簇一变为丘壑满眼，云烟满纸。亦不能执着于简，一味简笔淡墨，枉求逸格，专注于文人墨戏，逸笔草草。然则以简示繁，笔简而意不简，墨简而意繁最为难得，倪迂简笔淡墨，亦从繁处得之，不能繁，何以简。唯能画满一纸，方知，林壑表里，溪径显隐，然后，惜笔惜墨。笔立而象生，墨到而意远。得简逸之高格，达隐者离物远世之心。一味求简者，可谓之贪简，简不可贪，功到自然成其美。
笔墨之道，戒嗔意生于心。嗔意方生，则胸不能容物矣。笔法平、圆、留、重、变，墨法浓、淡、破、积、焦。于相均有可取者。于具体物相，有取有舍不能有偏私之心。笔法一味求留，苍苍之崖何以显；墨法一味求淡，幽邃林壑何以出。古大名家，于墨法笔法，无不随心所欲，随遇而安。盖一帧小幅，自有浓淡相生之处，亦不乏圆笔直笔之变。若矜于一己之偏好，有嗔有怨，笔端自是固步自封，划地为牢，积习日久，弊自生焉。画家气质不同，心态迥异，然对景生思，外师造化，应见繁宜繁，见简宜简，临险造险，逢夷就夷。虽师承不同，门派各异，切勿以己之长，倾人之短。兼收并蓄，方为至理。诗书画三绝了然于胸，自是高格，然文人习气，一味追求简淡旷达，难见神品，偶有逸格外貌亦恐鉴者不赏。或用笔不精，或用墨亏功，枉用诗文醒意，尤见主次不分。此是嗔俗求达之病。八大画剩水残山，只为辽阔江山，一己无存身立锥之地，国破家亡之恨，一寄笔端，点墨不多，实为心中血泪，断崖只柏，实写自境孤高，心中块垒难通，意烦心塞，以简淡高古之境疏通气脉耳。名利之途，贪金邀赏，枉用简笔，企图线条成贯钱之索，一点淡墨成求名之相，何可见真逸格。
“嗔”之病，尤见文人墨客，同类相倾。或避俗以显奇，或恨同而求异，或诋辱古人以邀时流，或垢骂时贤以惊世骇俗。不知古贤之留名也，当时也有因有创。积终身之研究，成得个人风貌，脱世成名，无非集古来正道而写一己个性耳。无因则无创，可笑者于今甚矣。或自命大师却不通文理；或朋辈追捧，价压古贤，俨然巨匠，而笔墨不精；或假时贤之评而望一夜身价百倍；或以钱为梯窃为文坛旗手。此皆由世风不古，人心思浮，熙熙攘攘，名利来往所致也。自矜而嗔心生处，一片狼藉。亦有通古今之变者，一心求往净土，心净则笔净，笔净则墨韵生，笔精墨妙，自绝贪嗔。苟得名利，亦不执着于名利。不嗔不怨，视古贤为师，以造化为友，伴孤灯而洞见法理，畅心神而卧游八方。然后，凝神静虑，写心中之境象，绘万物之生机。此谓不同世流，不染时弊者，定达彼岸。
凡求艺者，不能痴迷，一旦陷入痴境，不能静心研求，就会误入歧途，或专恋一招一式，或自我标高，傲世轻人，或颠狂自闭，不能与人磨砺交流，以求异求怪为能事。痴者，从病从知，知者再进一步，一变为痴，则愚迷生焉。一艺之成，须博涉精求。虽笔墨小道，亦须兼爱文史，旁通诗词，更宜以老庄禅释为根。不法古贤，不学时人，自矜自闭，绝不能自成一家风气。今世狂徒，往往蓄三尺长须。留披肩长发，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为艺。或言不及义，诽谤经典，辱骂先贤，以为不如此，不足以立身，此皆为愚痴之辈也。过于执着于某家某派，某一种笔法墨法，某一种章法体势，就有了痴迷之象。如不能静下狂迷之心，凝神反观自照，就有可能由爱成痴，由痴成疯。更有师徒相捧之习者，师不达而自我吹嘘，襟胸狭隘，诽谤同辈，笑骂古人，或对古人之作吹毛求疵，或对时贤之作肆意诋毁，为自己的学生划地为牢。多有不思进取之生徒，以门户之见而自封故步，描摹师作，以形似乱真为高，朝朝暮暮，终成一写仿圣手，临真行家。然学无根本，胸无大志，腕底何谈创新。大凡痴迷于古人者，实古人不孝之子，痴迷于时贤者，实时贤不屑之流。
书画诗文，先贤多有著述。字里行间，皆凝聚先贤一生一世之功。古人做文，皆行而后知，往往经数十寒暑之砚田耕耘，番然有悟，吐为真言，皆为心得。后生小子，何其有幸，披书展卷便可聆听古人教诲，案头砚畔，随处有古贤真迹。唯胸怀宽广，气度恢宏者，能博览群书，身游万里。外师造化，中得心源，虚怀如谷，无有偏颇。无痴无愚，澄怀观道，表里清澈。一步一层天，渐行渐远。不期十数年，得心法于古人，得腕力于实践。释老立其基，如松有其根脉，文史强其干，如松有其冠盖，诗词润其叶，如松针繁茂，四季常青。书画为其实，常隐于诸艺之中而不显。
痴迷者，企图速成名利。不立根基无暇枝干，不屑针叶，枉求松实。世上无无根脉枝干繁叶而空中飘来之松实者。唯松实点缀叶落枝残而根枯之死松。盖松实陡现，一目了然者，死之象也。
由不知到知难，由知到痴易。学者须慎而慎之。世有专精小劣者，或曰马王，或曰虎痴，自矜于皮毛，较计于鬃尾。往往形象逼真而神味索然。吾以为大达之人，心游天地，笔底物象，聊寄神魂耳。不可斤斤计较于一笔一墨之失而离本逐末，亦不可小觑一笔一墨之失而遗瑕全玉。不可痴迷于一家一派之功，亦不可小觑一家一派之得。专而不局限，方能融汇贯通；博而能精，方能自臻佳境。既不能粗通万家之表相而不通心法；也不能痴迷一家之言而自闭于先贤只言片语，遗误终生。
五，以焦墨论笔法
用墨以用笔为上，焦墨作画，唯在笔法，破墨积墨方显用墨之妙。盖焦墨因乏水气，故下笔苍然，墨在生纸上亦不渲不发。笔到则墨存，笔痕既为墨迹，焦墨法因是最显用笔。余常留心焦墨作画。古人评焦墨之佳者“干裂秋风，润含春雨”，盖有纯阳反阴之相。焦墨粘裹毫端，下笔吐墨颇需腕力，非中锋点簇则墨迹散败，难状物传情。唯集全身之力于臂，凝全臂之力于腕，吐腕力而运毫使墨，方能有苍润之功。中锋圆劲，腕力雄厚，下笔线条清刚有致，方能奏效。墨韵之变全在用水，水乏至焦，乃用笔用墨之最难者。以焦墨为体，以徐疾顿挫之中锋为用。然笔不可毛，不可滑，不可拖毫，不可侧铺。徐疾有度，可治浮滑之病，立腕正锋可除倒揠死墨之象。徐而不滞，恰有浓墨之象，疾而不滑，顿生淡墨之韵。一笔之中，徐疾有法，则苍润生焉。或点实而线虚，或线实而点虚，点线虚实相辅相对相依相生。崖苍苍而木葳蕤，疏叶强枝，立显中锋之功，块石残岸，尤见焦墨之效。
古贤以八卦象万物，阴为﹦而阳为—。或化二阴为两点，得一阳为线，则山川万有，阴阳二符皆可描写矣。余曾以焦墨中锋，以自强不息之腕力，纯用阴阳二符而写山水树石，观者唯见物象，不见点线。虽窃以为工，而实窥得古贤之心法矣。人均知，积点成线，积线成面，面合则体立。不知用焦墨作画，最以此理为根基，用焦墨笔难行于纸上，需用腕力擎笔运毫，积点成线之理自显于一笔一线之中，一石三面。焦墨不可渲染，需点线辅用，虚实相应，才能成面成体。点为短线，线为长点，唯中锋不变，使用纯阳之用，纯而又纯，其效反现温润。润与苍相反而相成也。润极而苍，苍极自润，干裂秋风为苍，润含春雨为润。焦墨乏水，而水亦在其中矣；焦墨火相，故苍为本性，苍而能润，水相借笔力而尽显矣。要者，纯用焦墨作画，需有自强不息之中锋，需有精熟纯厚之腕力。一线之中，或先实后虚，或虚实相间，中锋提按顿挫之间，虚实生焉。数点成簇，有实有虚，有轻有重，苍润存焉。中锋为用，却不能执着于中锋，笔端万毫齐力，腕力不虚，即无败象。
余实践中悟得：笔按实时腕力反轻，笔立纸上不即不离，亦即亦离时，腕下最为费力。不悟此理，以为笔落实腕力重，笔行纸上腕力轻者，难成画幅。做焦墨画最合禅理。墨稠难运，如俗世泥淤，心中尘烦，中锋正腕为正心正性，无贪无邪之法。唯一纸一墨一笔，以笔为楫，自强不息，冲开烦淤焦墨尘网。纸上生象，象合于心，庶几乎以般若大智慧到彼岸矣。古有程穆倩（垢道人）精于此道；近有张它山，历尽名利显隐尘劫，晚年专精于此。小子愚痴，却对焦墨作画，乐而不疲。虽粗通其理，然立意却在参禅。今有二偈于此：
其一
焦墨如尘劳
铁笔似慧刀
挥运成图画
纸上把禅逃
其二
焦墨本非墨
中锋亦非毫
纸上万象空
涂画亦尘劳
焦墨作画，唯有黑白，苍润虚实，一笔一墨耳。春山明净，夏树浓郁，秋景苍润，冬雪沉寂。均能以此一笔一墨成之。黑白真色也，焦墨吐自毫端，化黑为白，化白为黑。中锋徐疾提按顿挫之间，墨色层次现焉。万色归于黑白，黑白为有，有生于无，无者，无执着之心性虚空者。如禅镜高悬，何处惹得尘埃。为饶益有情故，生象于心，化象于纸，终归于无。观此法门，画坛名利场上众生得以自渡也。
六，笔法墨法之妙用
一幅水墨画，用水为关键，墨分五色，以水为媒，气韵神彩，全在用墨能分层次，浓淡相宜，而其佳者在浓淡相破，淡积而浓。浓淡相破，墨色鲜亮，变幻融溶，似永远不干却于纸上，古画常新；淡墨相积，层层深厚，得浑朴华滋之象，厚重清洁，爽朗透气，能机渗造化，妙臻自然。浓破淡易，淡破浓难精，然浓破淡多为将干未干之时，浓淡墨在纸上自然渗化，重在用墨相破之时机，笔头含水之多寡。淡破浓易显钝晦，山顶水畔，用之以时，佳者愈见浑茫。盖以淡墨渗破浓墨，须就其边缘，渐次破之，可见自然光影。写意山水，用之最多。而花鸟画多以浓破淡，增其叶片浑厚倚侧之象，生动不可比拟。白石老人，宾虹老常用之。余做山水，破墨尤多用水，积墨则以干笔淡墨层层积写。使画中景物，显得混合融溶，以求浑厚华滋之象。唯于太行山得苍崖丛枝之妙，以笔墨写丘壑，其山角水畔，丘坡矮丛，往往土石难分，荒崖高远，则欲显其苍，林石判然，于造化中学得。近树点叶，多浓破淡，远树难分多用淡墨相积。
夫树与石，远近不同，近取其质，实而能虚，远取其势，虚而能实。不可一味求积求破，亦不可一味求其林石分明，宜在分明之处，浓淡相破使其边界能融，宜在融合处，浓墨提醒兀显主次。
墨之层次，实显画家心理层次也，作画如修禅，破墨如融通内心块垒，积墨如积善事功德。一笔浓墨落于纸上，如一尘世烦恼生于心中，需用正法消此块垒，故用淡墨渐近破之。在将破未破之时，不要执着于此浓墨之相，在破而冲淡之时，不要执着于淡墨之相，浓淡于时而化，纸上幻化出层次色彩，显现出破墨之功，生破变化之妙。如心中尘烦虚有实空，空有一寄于生灭之间。当墨相破渗之时，不要执着于有法，也不能离法，不能执着于既有之形，也不能全失既有之形。一切幻生幻灭，幻空幻有，唯一不变者，变也。
余作画，一纸千万点，先淡后浓，当破则破，如万千烦恼，在纸上一一化解。一幅画作，于创造前，空无一物，一片清虚，一笔落纸，如迷惑生焉，一惑生而万惑现，然后一一破之，淡而又浓，浓而又淡。相破相生之中，刚柔相济，虚实相应，得相而忘义矣。一幅画成，张于壁上，览之情绪渐平，复归于幻空幻有之中，得义而忘相矣。积墨之功，一如修德，善不积而德不厚，恶不除而善不生。善者，善念也，一善生而众恶灭。故积墨实为积德，一善生而众善生，小善不掩其恶，故需长积不辍。一点淡墨落纸，不甚分明，淡墨作画，其形虚而实有。积数十遍，其物象渐次显现，众形乃备矣。积墨处或为密林茂叶，或为幽壑深涧。积淡为浓，用墨渐实，然所现之形，多为虚空之处，光线或有不至者。而少用笔墨，飞白反光之处，用墨虚而物相为实。所谓形立而虚实生，积墨之功也。虚白苍崖，了无生命，形有而实虚，无情土石耳。积墨处，草木葳蕤，乱溪跳涧，众生聚焉。厚德载物，生生不息方为大善，积墨者实积善也，饶益有情者，菩萨之心念也。是故，做画恰似修禅。墨不积不厚，难生浑融华滋之相。善不积无以成德，难自渡而渡人。
世人惯从成画中得山川之逸韵，草木之雅趣，人物之精神。唯画家不然，造境写意之间，自有真、善、美渐次显现之妙法、妙理、妙象。作画之人,每挥运一线，点簇一墨，无不凝神静虑，化心写意。笔墨之法正，积破之理精，造境之心冲和，则成画能现真、善、美之相。若，笔法不正，墨法有亏，积墨涂墙，破墨不时，心烦意燥，则成画必生败相，难入真鉴家之眼，虽能欺世骇俗，终不能传之久远。鉴赏大家，必有读画如读诗之研求之功。需从笔法、墨法、造境、遣思之佳处寻造画者之心魂所寓。真鉴者，看一幅画，亦同造画者同，先览整体气势风韵，再从细节品读。先看笔法赏其骨，又从墨法赏其肉。骨格清刚，肌理劲健，血肉丰满者，健康之相，也为一幅佳构之主体也。又从水来径往中察其源流，明其转折，方见山水脉络，三远之动势。此为一幅画之五官也。再从云生雾绕处，察其显隐虚实，此为一幅画之呼吸也，唯骨肉均匀，五官有神情，吐纳有节律，方有气韵神魂。一幅好画，如世之美人，增一分则太长太肥，减一分则太短太瘦，亦如世之达者，秉阴阳之纯精，含五形之秀气，雅性高奇，识量冲远。故，画家胸次需高，赏家神眼需慧，千古知音，唯心灵在同一层次，才得以沟通。俗目之赏，争一时之宠者，心系名利，营营苟苟，性既愚痴，格调自低。不能自清自新，而不自知，自谓已得真法，又广招门徒，聚财遗害，离地狱之门甚近矣。欲度人者，必先自度，儒家有达者兼济穷则独善之言，道家有，绝圣去智大智若愚之语，皆通禅宗，绝贪、嗔、痴得戒、定、慧之理。
七，笔墨修悟之顿渐
笔墨之禅，有顿有渐，笔法墨法，非渐次学修难臻精妙，而心法却有钝慧。根性钝者，胸怀狭隘，不求学养，不知读书养气，不知游历生意；求一字之功，较一画之理，穷年于案头，日日摹描，退笔如山，池水尽墨。然不悟笔性墨性，不悟前贤书道画理。虽有积渐之功，终难成鲤鱼龙门之跳。有善根者，通览经史，遍阅诗书，心胸宽广，与造化结缘，与古人为友。析理辨流，案脉寻源，先知书画相通之理，更重养气生意之术。书不求功而自有韵势，画不求精而大体不失。然书画修炼，钝渐不可离。有善根者不修笔墨，借文人逸笔之说，横涂竖抹，以邀时赏，或借诗文之功而补笔墨之失，均不能登大雅之堂，徒成文人墨戏耳。根性钝者，分门别类，春秋不误，按图索骥，殚精竭力，积十数年，亦有可观者，然终乏通融之气，超逸之韵，高雅之格。
作画如作诗，不能无病呻吟，虚造情境，枉以词句工丽为上，不重真情实吐。然遣词造句，声律音韵，仍需多年修炼，方能得之皮毛，想登堂入室，亦必朝夕研求，日浸月染，积数十年，方能脱缚。有真功夫在心，遇境生情，随口吟唱，无不合律，方为高手。作画亦然，既不能不学古人，闭门造奇，也不能不亲造化，专事临写；既不能不修笔墨之功，专意好高骛远，也不能一味求证笔墨技巧而失立意写心之本。有慧根者，不离积渐之功，根性钝者，读书养气开通胸怀。终能有成。
大凡丹青史册上留有高名者，无不精通文史。其间如星辰光照后世者，无不慧生于心，功生于腕。佛法本无顿渐，画法亦无顿渐。顿悟离开修炼之功，自名天生奇才者，邀名于时也。渐修离开顿悟之门，假借池墨笔冢之说，求名于后世者也。慧根生于心，能以慧心正理正法，故能事半功倍；根性钝者，能以勤补拙，在笔墨实践中渐悟正理正法，不过，事倍功半耳。中国书画，以一毫之柔而求刚健苍润之风神，非腕力精熟，难得其法，难达其理，难成其趣。法、理、趣均需心手勤劳，方能得之。不读书，其理难通，不练手，其法难得，理法不通，下笔何能成其神妙之趣。一理一法，尚需勤读苦练，书画妙处，理纷法繁，焉有天生小儿能顿悟而成其大者耶？然多有时人，胸不通理，腕不守法，或朝摹黄子久而暮描倪迂。或唯知墨分五色，弄墨成幅，近张谓之张派，近齐谓之齐派。或专意造假，枉求利市，自封天才，自号大师，假借顿悟之名以求速成高名者。此等人不学无术，已入迷途，若无名师棒呵，恐入狂颠魔界矣。
渐积而渐悟，功底深厚，悟而能渐，得正理正法。得名师者，悟其理法，渐积笔墨之功，不入迷途。渐积渐悟而根性高者，往往成无师自通之境界。无师自通应如是理解，或不拜今人为师而以古贤为师，以书为师，或遍学时贤之书画法理而不专一二人为师，转益多师。天下真有无师自通者乎？吾未之见也，读古书未之录也。今又有专业之分别，某人毕业于某专业院校，便目为正途，某人非毕业于某专业院校，便为自修。吾以为，学书画者，从书画帖册中学，从古今画法画理中学，皆为专业，皆为正途。学书作画，求一笔之精，得一点之理，眼界学养腕力，皆为自修。唯有慧者择其高者难者，目标远大，钝者择其小者易者，格调低俗之别耳。
禅宗分南北，北为渐而南为顿。然慧能与猎人伍，积十数年，如何不是渐修其心。神秀知百姓根性，需终日苦修，守法守戒，不然易入狂魔，如何不是立派有悟。不然，以神秀之卓识，经慧能一偈之点拨，而不能明心见性，吾不信也。悟在理，渐修其身，方能不入邪途。画理亦然，读万卷书以养气，行万里路而生意，积笔墨之功，勤心手之运，方得渐修顿悟之真理也。我有一偈：
佛法无顿亦无渐
根性钝慧天心现
慧心生而心法明
根性愚钝自需炼
我言书画如修禅
顿渐法门不离砚
顿悟犹需渐积功
如油不填法灯暗
渐积亦需悟在先
邪魔不常来侵腕
自修自悟自菩提
自渐自悟自彼岸
心生万相笔墨生
有生于无一烂卷
空生于有空中有
空有相生成心愿
以笔逃禅笔中禅
化墨作色五色渲
一寺一僧寻溪泉
抛笔丢墨画中惭
造化万千我尘土

砚海禅渡—（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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