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海禅渡-（3）

笔墨禅悟（三）
一、书法之正、变
书法技艺，古今流传，代有增益，名家论述，浩瀚滋繁。理法有因有创，有承有变，有延有革。盖人之常识，因承延续者为正，创新变革者为奇，正奇失度者为病。书法传承，六体蝉变。其因者，笔法也；其创者，结体也。用笔之法，源于甲骨之刀法，金文之熔范。刀入龟甲，力不清刚，无以深入；金液流溢，势不弥满，无以成形。故知，书法用笔，其力如刀，中锋遒劲，力透纸背为正源；吐墨成迹，其势无垂不宿，无往不收，万毫齐力，如屋漏痕，真气弥满方为正宗。
1、篆隶魏拈真
今人书大篆宜取融金入范之神，裹锋正腕，迟涩凝重，朴厚豪逸。书小篆宜取积钻镂石之功，中锋不移，积点成画，力均气匀，沉着婉静，此为篆籀用笔之正格。结体虽因人而异，依时而变。篆书中锋凝练之线条，实千古不变之本相。离此力凝于中而徐疾遣留之度，则失其为篆矣。若用笔轻滑纤弱，如败朽之绳，经霜之草，虽极尽雕饰，亦如泥像木鸡，了无生气。盖，线条之生命，一在笔气，一在墨韵，笔无力则气亏，腕不遒劲则无韵。轻狂者虽有超逸之行，实乏浑朴之神；媚饰者虽有精致之姿，实无蕴籍之态。故知守正之奇，妙而无病，失正造奇，怪而违理。违理病生，生机索然，神败韵灭。
篆法之正，在心能静。当其挥毫吐墨之时，心神守一。能静诸虑，能除疑妄，能断迷惑，故能摄心守意，专注于臂，以臂使腕，以腕制管，以管控毫，全心全力，凝聚毫端。入纸以逆锋，能圆能留，调锋顺行，逆意不散。取每进有阻之意，故能线条蕴籍，有积点成线之相，徐不常留，遣不求急，如漏雨过墙，力透纸背。收笔回锋，无垂不缩，无往不复，收摄笔力，凝神守静。绝不可放笔刷出，一旦出锋，则劲力尽散，气韵有亏。清邓石如之篆笔，实入篆书三昧。故知，写篆需有清净心，要有凝定力，要腕力精纯，法理通透。涩进不能显露怯懦疑迷之相；婉畅不能有滑脱飘浮之形。又因线条需通篇守一，结字大小匀齐，故不可有造作之病，纵任之习。无意雕琢而能工为佳，无心放纵而遒逸为上。不修一心之静定，难臻篆法之精微；不修腕力之纯熟，难得线条之匀静。如老僧修禅，摄幻归真，除妄得净。真而实，净而朴，朴实之极，净极生动。故生流婉之神，能得雅逸之韵。笔法守中锋，结体取纵势，线条匀静，为小篆之正。李斯之体，阳冰之线，石如之笔为正。
汉《袁安碑》《少室石阙铭》篆法稍加宏肆，拙野朴茂，乃正体之奇，结体用笔均灵动婉秀，有自家面貌。六国帛书，虽为篆笔而因书写率意简当。实帖学之祖而开便捷简率风气。至若简书之用，因书写习惯，结体渐尔离纵趋横，收笔撇处，一扫而过，已开隶书之先，此乃篆体之变者。近人陆维钊作篆多用隶意，谋篇布局亦用隶书体例，亦隶亦篆，结体取横势，个性丰饶，用意恣肆。成正体变态之妙格；得书家自由之雅趣。吾人学书，宜多参悟，方得入室出门之秘奥。
汉隶用笔，蚕头雁尾，线条变篆书圆入圆收，一画之间，起伏逆顺，有方有圆，常一波而三折。逆入之笔有姿有态，方者硬朗拙野，圆者凝练朴健。然后正腕中锋涩进，需腕力遒劲厚重，气力内敛，线条严整。出纸收笔需蹲锋一顿而出，得雁尾之姿媚，成浑厚之意态。如此方得隶之正格。隶书之最主要一画往往成就个性风格，唯以此横势笔画为主，余画如众星捧月，顺逆济破，助缘成字。汉隶有简有碑。简则率真简便；碑则凝重端严。入石之隶，朴茂绵密，力凝势敛，有傲骨而无傲气，雅典而不浮滑，灵动而不媚妩；入简之隶，线条飞动而灵便，使转圆劲，点画疏秀，蚕头有姿，雁尾爽利，如鹤舞翩跹，似斫风霍霍。化碑体之金刚杵为简上之绕指柔；启章草之气脉，绍草篆之馀风。流动简便，刚健婀娜。吾人学隶，宜深入汉碑，精熟腕力，得其典雅蕴籍，成其朴厚质实。中锋占住八分。取其线条坚实凝整；蹲毫取其二分，得尽妍侧之风流。不拘方圆，守住正格，然后参以简意，增益灵秀，取其华而不落媚浮，得其韵而不失雅气。摇曳生情，尽隶体之奇变，盖隶字之波折，宜近巧媚飘滑妍饰雕琢造作。用笔不能坚实凝重，诸病生焉，守意收心，方能在笔下生出静穆之气。汉碑结体化纵势为横势，呈扁平态。若腕力不精纯，则易现疲弱之病，唯逆入有力，运毫中锋涩进气力内敛，然后蹲锋有度有节，收笔有顾有盼，才能成就其典雅朴厚之气韵。隶之结字，有收有放。收者，起笔逆入收笔回锋，能敛则敛，线条凝炼，气势含而不露；放者，纵意开张，逆入平出，能放则放，线条遒丽，气势张扬恣肆。收者不收，失之散乱；放者不放，失之怯懦。唯收放自如，进退有节，开合有势，缩伸有度，方成其妙。
汉隶之雅正，直接开启北碑之豪强；汉简之灵秀，一化为章草之简便。北碑乃隶楷之过渡。化隶笔之圆而为方，变隶体之扁平为正侧。增其方正，易其典雅，成其奇崛。北朝墓志，切锋入笔者雄豪硬朗，回锋收笔者如斩钉截铁。结体多倚侧，如武士执戈，悍将临边，威风凛凛，傲然睥睨，不怒而威，其势不可轻犯。《张猛龙》奇崛雅正，变化灵动，刚强宏遒，气势雄放，格高调清，精绝不群，实北碑之神品。《始平公》粗豪厚重，结体茂密，因方就方，淳朴精致，气象浑茫，奇正相生，诚北碑之正格。《郑文公》结体圆劲，颇含篆意，兼有隶味，逆入逆收，笔力内敛，无意方正，但求质实蕴籍，浑朴凝练，深得雅韵，成就神逸，乃北碑圆笔之妙品。至若《张玄墓志》之精绝儒雅，含蓄深秀，冲远高奇，通透灵慧。《瘗鹤铭》之纵逸浑朴，飞动冲和，凝重潇散，实北碑圆笔之妙化。《石门铭》方圆兼用，上绍《石门颂》之凝练，下开尚意之行楷，变化微秘，奇逸雄秀，极尽北碑之变化而成就自家神气。吾人学书，应参悟其正变源流，以期得书家因创之神机。本人于以上诸碑浸润二十余载，谓有得有悟，虽根性愚钝，亦何其有幸。
北碑犹存隶势，然方笔者，渐行渐远，化倚侧生姿而渐趋平正，终成唐之正楷。欧阳询之楷书，其入笔处，可见北碑之风度，其收笔处，能呈斩钉截铁之爽健。其圆笔者，亦隶亦楷，非隶非楷，结体用笔，隶情楷意篆风，静穆博野，自成风神。以北齐安道一摩崖为代表，有异倚侧密结之雄强，成就横势宽结之大气。锺王之楷书，源于隶而趋平正，成帖学之祖。婉媚生动，畅达精致，在此基础上，陶冶性情，砥砺人品，远取诸物，近取诸身，终得行书之风神骨气，成就《兰亭》之儒雅清逸，完成书法艺术之因创自觉。
书法本自然而逐造化，以常为体以变为用，物不变则僵，书不变则死，因创沿革，诸体相互缘起，八卦之阴阳二符缘生造字六法，象形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，极进创造之能事。古字始于甲骨之刀刻，缘生金文之熔冶。金文篆籀之朴厚活泼，缘生小篆之婉通严静；小篆之整齐肃穆缘生汉简之率真拙雅，汉隶入石又成其严整端庄，浑朴茂密。由汉简缘生章草今草之流利爽健沉着飞动，晋行之神妙，狂草之宏肆，由碑隶缘生北朝墓志之奇崛雄放，终成唐楷之正格。四体书成，正变启承，缘生缘起，蔚为大观。
右军绍钟繇、楷体而成就行书与今楷，一化儒家之雅正质实而为老庄之潇洒流美。若言钟得阿罗汉果，张芝成缘觉，王右军则具足菩萨六度矣，乃书道古来之第一觉悟者。上绍古贤，参悟诸法，成就书家智慧，精勤不辍，静虑摄意，妙造自然终得自在。书至右军，诸体兼备矣。溯源究本，窥机探奥，实可晓了书体之正变，笔法之渊蔽。学书同修，宜知笔法之精华，结体之明慧，需从诸体缘起之内在逻辑和历史现实着眼，根深则叶茂，源正则流雅。各体书均有其正，各具其变，各存易犯之病。修习研求，宜守其正，知其常，求其变，去其病。
2、诸体之正、变、病
金文之常，在线条如铸，行笔凝重，成金水流注涩进之相；其变在结体恣肆，自由遒逸；其病易流于线条曲屈僵枯，形同死蛇，势若涸泥之隙。小篆之正，在乎线条严整匀静，行笔精凝气敛，成屋漏痕之力透纸背，积点成画之相；其变在结体或整肃或放逸或洒脱婉通或凝练静穆；其病易失之线条虚滑飘浮，结体死板无韵，或如铁线接续似木条搭接，虽具其形殊乏其神。
隶之正在用笔坚实，一波三折，结字开合收放有礼有节，笔画谦让者力敛气收，当仁不让者雄放纵逸，能收其心能放其意，如猛虎跳涧，逡巡三五，一跃成势。逡巡者收心摄意，有篆书之形；放逸者，纵横恣肆，成蚕头雁尾之相。其变者，在于用笔或方整豪强，或圆劲凝练，结字或严整精密或肃穆浑朴。其病多流于线条姿媚无力，雁尾夸张飘软，或该收者不敛，宜纵者不放，或敛者纤弱无质，放者有势无力，或布字唯求整齐，殊乏生动之气，或结字唯求奇变，流之散乱不居。
北碑之正在乎结字奇崛用笔沉着，拒送勾勒，万毫齐力，不为虚滑，不事巧媚，斩钉截铁，骨力洞达，气象森严，韵势雄逸。斜画密结者倚侧生姿；圆画宽结者博大浑朴。其变在乎用笔或方或圆，结体或紧密或宽博；风格或雅正拙野，或朴豪静穆。虽结体用笔大体守一，而一碑一法，各具神妙。奇瑰多变，正为北碑个性。其病多失之求奇失正，结构不稳，用笔乏力，线条妍媚，唯求切锋入纸之形，殊乏万毫齐力之相，专意奇崛拙野之气，缺少沉着浑厚之韵。
右军之楷在结字方正精致，笔画匀称爽健，布白巧妙雅静，不疾不历，畅达婉和，不躁不枯，神怡气润；其变在于，脱去钟之质实朴拙而增益妍巧爽朗，一笔一画，融性情于规矩；一行一列，出静动于准绳。绍古开今，承前启后。与北碑共成唐楷之范本，独开帖学之门。后学之人，临王楷易得其规矩而失其性情，成其形质而乏其神韵。
王右军之行书，可谓既得今草之简便，又得今楷之体格，总摄书法六体之精巧，成就雅俗共赏之奇观。于老庄神与物游道法自然的哲学中立其根，于山水自然诗中得其韵，于书史中汲取养料，于笔墨中陶冶风神。行书之正，在乎不局于楷之则不离于楷之格，趋于草之简便，远离草之纵任，以精纯腕力破除楷隶之空间静态，以畅达心性得章草今草之时间动势。有今草笔意连绵之韵势而不离楷书笔画分明之形质。虽有笔画之连动终不减楷之本式者为行。若笔势连动而减笔成体则入草类矣。行书之常，在动静相济，断连互见，徐疾有节，润燥互映。破楷之至静而成飞动之势；破草之至动而就怡然之静态。如溪流过涧，行止自在，如微风拂面，有无随顺。整散不居，动静得宜，神怡气畅，意远韵清。行书之变，在乎书者学养心性，情绪状态。一人之书，随情变态。修习源脉相异，笔墨神韵自殊。行书之变者，无穷无际繁富丰赡，成就书道之大成，实书法书理之渊薮。古今书家，莫不尽情于此。慧眼可观其正变源流风雅，俗目可望文明义通晓其情。行者，以所行之笔成其用，可载道也。以所能之艺畅其情，可怡心也。然行书亦有其病，病在行止失宜，断连失节，用笔缠绵而失草之规矩楷之分明。用意造作而失自然而然之风，多含呆板堆砌之态。有乖静躁苍润之理者，风神不生。有失揖让避就之理者，殊乏节律。行者，如人行走，随顺自然。逆路则步履凝重，顺路则轻快敏捷，但随心性情态耳。疾奔成狂，踯躅迷惑，于行为病。
王羲之之今草，温婉流畅，爽健畅达，使转纵横，飘逸朗俊，无风雷激荡之狂，有蛇舞龙游之傲，无缠绵抛掷之恣肆，有群骥驰骤之错落。笔走中锋，劲力内敛，无乖张散任之败毫。腕寄情思，心情放达，无造作拘禁之怯意。妙笔随心潮而涌动，逸态得微醺而放浪。无颠狂之野劣，有风流蕴籍之和雅，无霸悍之恶习，存遒健爽朗之劲利。玄风久薰，心性玄鉴，笔含五行秀气，墨显阴阳之精。腕功常修，笔墨纯熟，点如星辰参差，线似龙蛇健舞，终成晋草之风流，得心手双畅之妙用，绍张芝之正脉，成自家之气韵，开后世之风标。今草之正，在乎动势中有静气，形危而韵安，神逸而态和；线条涌动而笔力凝敛，字迹连绵而神味散淡。如高手舞剑，虽入眼狂逸而无不合节中规，心手剑一气与身形融也。似胡人纵马，虽颠肆而无不自然随顺，人、缰、马三势合一也。退笔成山，洗墨成池。右军挥毫之际，心、手、笔亦达圆融无碍之境矣。草之变者，形势气韵也，开合张弛收放也。或气势豪雄，颠逸狂任；或敛气凝势，动中见静。开张者放任者成狂草之奇肆；稳健者蕴籍者成散逸之淡远。有醉后之长史素师，纵横不羁；有智永过庭之儒雅风流。其变也，无穷；其化也，无际。然其不变者，中锋用笔与结字之规则也。草书之病，多流于因急就急，以快求快，腕力不及终成飘滑之败迹。或缠绕不羁，节律不清，空有危奇之形，殊乏遒逸之气。或造作雕饰，心手相碍，笔腕互滞，不能兴会酣畅，气散意阻，神韵不生。或线条软弱，用笔怯懦，行止造作，连断刻意，草法全失矣。或有不拘结字用笔之常规，妄用使转肆意纵横，狂怪失理，豪强乖法，所谓“差之毫厘，失之千里”者，非病也，实为谬也。不可复以草书目之，不过狂者墨戏耳。
楷书至唐而大盛，以欧阳询之《九成宫》为代表的初唐楷体，平正、严谨、整肃、精致。从北碑一脉而来，渐除隶意，变欹侧之姿为方正之态，化长枪大戟之宏肆为贞静严整之雅正。线条一变浑朴厚重为精敛凝炼。入笔处渐失方正之象而增益顾盼之姿，从切锋直入一变为调毫逆入。使转处提按有度徐疾有节，化圆为方。行笔处，充分利用锋毫强力而波折精微，顺逆玄秘。一变北碑之波澜显豁为唐楷之寓动于静。唐楷大家，虽楷则精妙，均守其正，然书以显心，各具风雅。欧书爽健硬峭，风姿凛然，气韵静穆，如把剑强将。矜持含威，似执戟精兵，神凝意定。褚遂良之《阴符经》楷法精致，动静和雅，结体略显宽博，行笔尤参隶意。寓奇于正，妙趣无穷，雄健遒逸，气象古淡。中宫凝而笔法内揠，故能博雅而不松散，疏荡而无拙野。有二王之风气，成自家之性情。由诸书可知，唐楷之盛，承北碑之源绍二王之脉，故能成其大也。至于智永之《千字文》直承二王之帖，流美闲雅，潇洒灵秀，婉约和畅，直入晋人堂奥而出以自家面目。化羲献之雄奇峻逸为妍美含蓄。实启蒙之正路，入道之舟桥也。
二、右军之清雅与鲁公之朴厚
楷书至唐，由钟王而北碑南帖而欧虞褚陆，渐积渐臻其极矣。至中唐之颜鲁公而成一大变。颜真卿之楷书，参悟诸家而终成大器，摄诸体之奇而陶之冶之，取诸家之法而酝酿之。从篆籀中得其笔意墨韵，从汉隶中取其厚重浑朴之象，从圆体北碑中取其博大肃穆之势。用笔则取篆之积点成画如漏雨过墙，结体则取北朝摩崖之圆浑宽博如老僧入定。笔线坚实，富于墨迹之存在感，金石味，笔画外拓，增强形象之张力，豪雄博大。结字外密而中疏，因笔力凝重故，开张而不松散，朴拙而不野肆。一反王右军之妍美精致，而成雄博浑厚之自家风度。
不妨将右军与鲁公之楷作一番比对。右军之书，结体中密而外疏，中宫紧缩，笔画开张，意缓神清，精致妍美；鲁公之书，结体内疏外密，中宫疏松，外拓之笔画厚重，意敛神凝。右军之书，笔画以侧取势，八面出锋，干净利落，爽健精确，清劲潇洒，秀雅巧丽。寓美妙于姿媚，得神奇于俊朗。鲁公之书，笔法空中取势，直起直落，圆入圆收，不事纤巧，无意姿媚，蹲毫涩进，淳厚质实，以拙为美，以朴为华。增益线条之体积感，在笔画中蕴含凝重之内美。得古质而去今妍，成博大而远纤丽。专意雄强而无意精巧，有圆健雍容之豪壮而无流美秀雅之清和。右军之书，多为帖作，笔入涓素，得天趣自然之和美，成涓秀温婉之雅致。纤妍巧丽，精妙劲健。得帖学三昧而垂范百世，成纸上之佛而训教千载。鲁公之书，多入石之作，提笔入石，非朴厚难得其气势，非宏博难成其韵致，拙重圆厚，充实饱满。收金文溶范之全功，成汉隶浑厚之朴相，得北朝摩崖静穆之风神，铸质实雄强之气韵。变楷为行，右军与鲁公亦各标风范，成就圣贤。右军之书，得老庄之玄风，故能成《兰亭》之潇洒出尘。鲁公之稿秉儒家之敦厚，故能得《祭侄帖》之沉郁豪迈。《兰亭》一稿，得自然天趣而成就潇洒之美。笔法以侧取妍，奇逸疏放。如行云流水之随顺，得龙飞凤舞之自由。用笔爽快清劲，结字灵活多变，布白气疏神怡，节奏随情绪而起伏，徐疾因心态而妙化，唯见道心之玄奥，可知理法之精纯。在有意无意之间，游心于纸上，畅情于腕底。笔随心动，无碍无滞，情理相融，书文同妙。当得天下第一行书之誉。鲁公《祭侄稿》，一腔悲愤之情化作满纸血痕泪迹。血泪和墨，忠愤使笔，节律铿锵，锋豪顿挫，不取妍侧，空中取势，秃笔直落，锋凝腕正。笔含篆籀之情，体有汉隶之意。结字与颜楷同工，外拓有力，气势豪强，宏博遒迈。用笔线条厚重沉着，蹲得下弹得起，行得劲。墨相苍润互见，浓枯相映。蘸墨狂书，无意工拙，无心枯润。线条随情绪而激荡起伏，悲心难遣之时，一字一顿，下笔稳健，韵势沉郁；哀情骤发之时，笔迹连绵，脱略狼藉，势不成字。得自然之奇，成自在之妙。奇在阴阳之气逸出于笔痕墨迹，妙在仁者之心一寄于豪迈跌宕。一气呵成，浑然无羁。近研其质，线条坚实沉着，遒迈豪逸，结体自由宽博，收放自在。远观气势雄壮，韵态沉郁顿挫，意味淳厚，情趣拙朴，可与右军之行书分庭抗礼，影响后学，历千年而不朽。书法至颜真卿，可谓诸法备矣。
三、法眼析真
从结绳弄蓍以来，刻骨镂龟以后，篆隶楷行，各有其缘起期，正法期，变法期，至唐而大盛矣。我以颜以前的书法史，为书法发展的正法期，颜以后为书法的像法期，西洋书法工具进入并占据主流始，开始进入书法的末法期。正法期，如佛家经、律、论三藏从无到有，由缺至全的创立期鼎盛期。其间，有缘觉之自修自悟，有声闻之学修传承，有菩萨道之六度万行自觉觉他圆觉。书法与佛法不同处，在于佛法起自释迦牟尼，悟道传道，以佛祖为主。书法史上，名碑名器多无书写者之名号，至李斯融汇六国之大篆而成统一之小篆，方有书家名号刻于碑石之上。至锺张崔卫诸人，书家方有意识各标名号，以陶冶性情，变化形质，倡导风尚，张扬个性。蔡邕《书势》一书出，书法论著渐尔丰富，书家个性自觉意识渐尔丰满。锺繇精于隶楷，张芝神乎草技，王右军兼善楷草，成就行书为书道一大菩萨也。北朝铭石之书，无过安道一僧，其书隶味篆情，楷则草意兼备，为书道之尊者也。北朝墓志，奇正变化无极，充分诠释了从隶入楷之变化历程，虽书者无名，然各成书道之缘觉，所谓散僧入圣者也。献之绍右军之风脉，修习勤勉，不拘文法，终成个人风貌。家学传习一至于唐初智永、怀仁二僧，成书法帖学之正流。北碑至欧楷，脱去欹侧奇崛之气，开启唐楷之正。褚书兼学碑帖成就婉丽遒逸之风，鲁公嗜石，终成苍茫浑朴之大气，乃书道又一大菩萨也。
唐代书法之盛，在乎其各体书之绚烂，名家分呈。楷有欧褚虞陆李薛颜柳，大草有张旭怀素，小草有智永过庭，小篆有李阳冰，各有传承，各标风格。有欧阳率更之骨劲峭丽，爽健洞达；虞世南之飘逸潇脱，妍美俊逸；褚遂良之儒雅雄秀，畅婉宏博；陆柬之之含虚蕴籍，清朗淳和；薛稷之端丽雅正，秀美清妍；颜真卿之雄秀豪迈，博大浑厚；柳公权之凝正严整，骨力朗健；张长史之狂逸颠连，遒劲豪荡；怀素之奇诡放任，纵横无羁；智永和尚之婉秀姿媚，神清气敛；孙过庭之奇正不居，凝畅随顺；李阳冰之篆上承李斯之凝练婉通，得中锋正腕之端严清劲，成篆法之精微玄奥，开后世之静逸深秀。更有李邕之行书入碑，结体清峻欹侧，用笔沉着爽劲。实当右军如龙，北海如象之誉。
中唐以后，书家各有所承，或学二王之风流，或学鲁公之浑朴，以释门比附，则入书道之象法期矣。正法期诸位大菩萨，各成正果而道鉴不二。宗门虽多而万法归一，深修笔法之精纯，各领结字之玄秘。后之学书者，随个人觉性之钝利而取舍修学，因个人之兴趣而挹摄诸家意味，精勤修学，各有所成。颜鲁公之后，中国书法，各体兼备，风标确立矣。其人已逝，其书遗美于后世，垂教于后人者，皆书道之无相布施大菩萨也。是诸菩萨在修学因地，随心性利钝，风范殊别，成就各异。或兼善诸体，或一体专精，无不精勤修习，深入理法，师古人而参造化，学前规而得心源。有锺繇之隶楷，张芝之草圣。此二贤似缘觉圣人，能独悟书道诸缘而自立面貌，自启个性，绍古开今，成就自家风神。李斯之篆，蔡邕之隶，羲献之行，欧虞之楷，无不博取先人法理微奥，陶冶溶铸，得书道正觉之功，成无相布施之德，立精进修学之范。至若，北朝墓志，造像碑刻，出于散圣野僧之手，其风味或野逸稚拙，或雄强俊迈。虽书史不载其名，然皆为书道独行罗汉。虽风格宏肆不拘，个性敛放随顺，然皆有一脉清正古质之气。以其独有之铭石愿力，历千年而不朽，于清代再臻巅峰。可见正法之不可磨灭。至若，怀素、张旭，具无畏无碍之智收相无定相之功，得诸法无我之妙理，悟诸行无常之妙义，成法我合一之圆融妙境。如禅宗大德，风流自适。
书法在中唐以后，我用佛家譬喻，称之为像法时期。是因各体均臻其极，大书家如星月在空，寂而常照。铭石之书，规范百代，绢素之帖，传承不绝。名哲贤圣，各具风骚。僧道逸士，清韵流远。周金秦篆，博野者浑沦朴拙，严整者凝练纵逸。汉隶魏碑，雅正者肃穆茂密，奇崛者欹侧清刚。晋行唐楷，畅达者情理圆融，风姿遒雅飘逸，端严者气安神清，态度雍容朗利。章草今草，简率者，清雅绝尘，爽劲者，婉畅不羁。至若，草圣之狂，惊风雨泣鬼神，笔墨无滞，心手无碍，圆妙通达，精微玄奥，绝去绤烦，风流独运。后之学书者，博研约取，各随兴趣。有正法在前，名帖在案，随顺个性，摄古贤之精妙，成自家之面目。弘扬书道，传续正法，名家代出。遂成风起云涌繁花纷呈群星辉映之势。宋元明三朝，成就主要在行楷之体，有清一代，碑学兴起，篆法创新格，隶书出新意，六体书均有较大发展，成为书法史上的又一个巅峰。
书法发展至中唐，可谓体备而理周，格全而法详矣。颜柳之后，书法学人，或崇二王之流美爽健，或标鲁公之苍厚朴重；或非王非颜，亦王亦颜，摄二人之美而成个人风貌。因自性之清雅质厚而取舍由心。然绝无泥于一家之法亦步亦趋而能成大器者。唯率性而为，依法而精进，不乖于古，不泥于古者，方可成就个性风格。
四、名家赏评
1、杨凝式
五代杨凝式者，气质通疏，性格豁达，身浮五朝，笔入三昧，长于诗文，精通翰墨。楷体兼赅欧颜，行草融会右军鲁公，而能以自家面目独领风骚，其笔力雄强，韵味脱俗，开有宋一代尚意之风。观其《韭花帖》闲雅淡逸，精纯婉丽，似无一点尘俗喧嚣之气，然研其结体运笔，有欧阳询之峻峭，而温婉过之；有王右军之妍丽，而闲雅过之。细审其用笔，举重若轻，而得之纯厚之腕力，势敛韵清而不失遒劲爽健。简逸之气展卷弥满，秀雅之风览之拂面。实入书法之正觉，而成因变之雅范。今以一诗偈赞之：
凝神吐墨韵味长
正觉在心罢疏狂
敛衽舒眉佳公子
翰香一寄韮花香
观其《卢鸿草堂十志图跋》则全然另外一种风格，与《韭花帖》气韵与形态迥异，其布局结字源于颜而茂密过之，用笔以鲁公之空中取势而率性过之。一枝秃笔，自由挥运，无所谓藏锋露锋而圆厚畅达，无所谓行列朝揖而浑茫融通，无意于枯湿之变而墨相润泽如含雨露，淡处不浮薄，浓处不晦暗。其笔意全从鲁公来，然夸大了颜行之大小疏密、穿插避就、开合断连的自由度，形成了全局浑然一体而无行无列的独有气象。要在其能尽力舒展字内空间而化行列于无形，附以润如烟云之墨品，而使整个画面融通一气，浑茫恣肆。以诗偈赞之曰：
浓而能淡抑也扬
乱石铺街见思量
疏狂奇才扬疯子
纵不成列横无行
用笔留遣含风雨
吐墨浓淡蓄雾霜
初似无意合雅韵
终成烟雨浑茫茫
吾辈书画学人，若能从杨凝式笔下之形神，通悟学书之秘奥，终不离书法因创之雅格，笔墨正变之正道。尚意之风由其开启，终成像法时代第一大名家群落，即宋之苏、黄、米、蔡四大家雅韵风流。如言唐书主质尚理，宋书则为主气尚意。
2、苏轼
宋之苏轼，古来罕见之博学多才，气度恢宏，胸襟豁达之士，而宦海浮沉，人生遭际又让这位才士豪迈中饱含忧郁，放达中充满坎坷。其诗境宏肆、雄放，豪迈不群，词境博大、阔远，奇伟杰出。其策论之文，雄辩滔滔，其抒情之赋，辞清意远。这一切才气，汇于腕底，无限诗情，寄于毫端，成就其笔墨淋漓酣畅、姿态纵逸无羁、气势奔放、意韵生动的独特个性风神。其书风承鲁公之意态，得李邕之形势而有扬凝式之韵味，然，苏轼自言：“自出新意，不践古人。”“我书意造本无法，点画信手烦推求。”观其书帖，个性凛然，殊无泥古之气。古法于其笔痕墨迹中通融无住，唯见一种豪逸之气扑面而来。今从其名帖《寒食诗帖》浅释之。此帖足见苏书用笔腕力之雄强，气势之朴厚，结字之倚侧自由，线条之爽健遒逸，墨相之醇雅浑朴。
此帖之诗句，内容尽写其颠沛流离之人生际遇，可谓辞含凄切意寄忧郁、境显苍凉、味存苦涩，然其用笔遣墨之际，殊无苦涩之相，反成波涛汹涌之势。缘情挥笔，无碍无滞，表现出一种奔放、豪迈的情绪，开篇一字一顿，用笔清劲古雅，随情感之波动，意兴渐行渐起，中间一大段气势飞动，笔意纵横恣肆，墨相淋漓。从整幅看，郁勃之气沛然，跌宕之态毕现。有着强烈的时间感和节律感，下笔沉着痛快，故能飘逸而不浮滑，腕力精纯浑厚，故能自然飞动而力透纸背。在横势结字的总体风格中，“纸”、“苇”、“年”三字的竖画爽利纵逸。全局之动静疏密开合随而展开，时间感与空间感具臻妙境。不愧为古来行书神品，堪与右军之《兰亭》鲁公之《祭侄帖》鼎足而三。其用笔多用蹲毫而腕力凝重，实收绵中裹铁之功，其结字开张宏肆而无意于工，实得心手无碍之妙。今以七言诗偈赞之：
运笔如策八骏飞
挥毫拽得六龙回
沉着痛快风送雨
绵中裹铁云隐雷
势态起伏如宦海
情韵涨落寄毛锥
开张宏肆真豪逸
排闼纵横古有谁
腕力雄强擎斤斧
笔法意造信手挥
柔毫写就将军气
自在无碍旨趣归

砚海禅渡-（3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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